接近天空的写作 ——在湖北省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演讲
30年前,我也参加了这样的会议,我也是坐在台下,听台上的人怎么忽悠我们。那时的我和我的同代人都踌躇满志,不到三五年就枪打散了一样。这一代文学人如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散的,怎么掉队或者逃离的。反正,我也在一路挣扎,没有人帮我,有的人见死不救,有的人冷嘲热讽,有的人黄鹤楼上看翻船,看我怎么在文学堆里被文学冷落和羞辱。给了我一点点支持和关照的,我都记得,不会恩将仇报,只会感念终身。我不是一个势利者,没想去投靠谁达到我的目的。我忠于我内心的写作,没有野心,没有虚荣,没有幻觉,实打实地往前爬。我属于典型的寒门文人,无依无靠。我的挣扎悲壮曲折,不堪回首。天赋差,水平糙,脑瓜愚钝。但我唯一比别人优秀的是没有放弃。我善于学习,勤于思考。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上帝派来专为人间写字的,但也有写字的潜力。上帝是公平的,他既然把我弄成一个有太多缺陷的人,比如性格孤僻,没有亲和力,但上帝总要给我一碗饭吃吧?磕磕绊绊,绉绉巴巴地写到20年时,上帝怜惜我,看我如此心诚,给了我一点机遇和回报,这就是先让我去神农架吃苦,然后嘱托幸运之神关照我。让我突然得到了各种奖励,国内几乎所有的中篇小说奖都让我得到了,并且把我的俗念抽掉了大约七八年,让我整天啥事也不想,只想着写小说,越写越有味,越写越美妙,越写越轻松。感谢上帝,我的回报就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没有辜负“神农架”这三个神圣的字。我的作品配得上“神农架”这三个字。我还学会了尊重山川、河流、植物、野兽和穷人。学会了正确的表达。知道应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声音。知道上帝喜欢的那种深沉的爱和怜悯,可以把这一切托付给自然与山野。我在那几年的写作中,专一、纯净、深广,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在一个真空环境里的写作,忘记一切荣辱,只为倾诉我的内心。但,对山的神圣的爱已因时间的折磨而远去,我在这个世俗社会里遭到世俗的绑架,可耻地重新沦为俗人,从神圣的天空坠落进卑微的尘埃。也许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吧。 我写过一个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这正是我的理想。我怀念接近天空和白云的写作,远离尘啸,不看文坛,隔绝世事,没有纷扰,盯紧一座山,心往一处想。也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现实。我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可原谅。我的前任当院长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他要我当常务副院长的邀请,我对他说:放过我吧,让我写东西。结果是,现在我没放过自己,一大半的时间不再写作,而是陷身杂务。 天空般的写作,是要有境界的。要不顾一切。放弃一些东西,远离你不喜欢的,拥抱你所热爱的。到最远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看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就,不要看文学杂志,不要与人谈文学,暂时忘掉有一个文坛。一个人性格和精神有缺陷不是坏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虽然偏激,但爱真理,虽有仇恨,但也有悲悯。心胸较宽,不争名利。嫉恶如仇,不进圈子,内心从容坚定。 如果要我传授什么经验,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说点为好,以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讲的是可操作性的,类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东西,你们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一、抛弃传统。 我不喜欢探究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来的。因为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优雅表达。我喜欢法国自然主义的某一个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义的源头。我喜欢现实主义的某一个小说,我非得要读茅盾巴金巴尔扎克?有一种很深的偏见,一个青年作家不尊重传统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远的。尊重传统,它是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来吓人了。顶多,他就是个神主牌,写作不要神主牌,文学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传统可言。一个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议论你,也不要去跟人争论文学问题。好的作家对文学问题一定是沉默的,尽管把你的想法变成作品,越快越好。守住自己的嘴,让别人去放屁吧。文学无对错,文学问题从来没有争论清楚过,到了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任何改变。争论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乱飞地争论文学,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没有,你存在吗?记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没有好作品,你有一万条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没人信你的。文学只信作品。你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书,发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谓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当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认为你很成熟,我认为你很幼稚。 文学究竟是什么?文学本来属于奇技淫巧野狐禅一类的,没有什么规矩,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精灵,你悟出来了,成了精,悟不出来,成了鬼。 我过去不关心他人的写作。现在工作原因,全是在关注他人。我感到湖北青年作家最大的问题是与传统文学太过亲密,好像进行过某种奴化教育的。没有单位和组织发文要你们尊敬我们,当然,也有鄙视我们的,我很高兴。你鄙视我,你有希望。传统是一副毒药。所以我欣赏方方主席在第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讲话:来呀,欢迎你们来打倒我们。不过她后一句话也有点意思:你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何况,我认为没有传统,至少在湖北没什么文学传统。小说追溯到哪个源头?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代派还是意象派?在湖北,有诗歌的传统,这就是浪漫主义,可惜的是没有人继承。小说根本没有传统。山东人家有蒲松龄,所以莫言和张炜师承有名。你们也不会承认什么传统,却无形之中受到了这个传统的制约。你们的创造力和灵性被这个强大的传统磁场给扰乱了。也会在心里想,有前辈成功的路,顺着这条道,被文坛接受的路会短些。这就是短视,这就是实用主义。许多青年作家在行文方式、讲说方式、构思方式、语气、表达的内容会跟50年代生人甚至40年代出生作家酷肖。你们自己挣扎着说我跟你们完全不同,但是,我们会告诉你,你跟我们差不多,还没有我们的创新能力强大,没有我们机灵,你们很蠢,非常蠢,而且还固执,犟死一条牛,怎么给你们讲都听不进去。50年代出生的作家从不模仿4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没有? 好的作家是把心挖出来放在一篇作品里的,一个作品就是一座炼狱。一个小小的散文也要把自己的心投入到炼狱里去炼。一个好的写作者从来不与俗共,从第一行开始,就要亮出他的反骨。如果说我受过传统的滋养,那只能是中国的文字语言,它的铿锵有力,它的简洁爽快,它的美,我倒是要深入研究的。但你也不能顺着用,要逆着用,要重新锻打。你再写“拍遍栏杆无人问”?再写“灯火阑珊,秋风萧瑟”?要你存在干什么呢?我是不会这么写的,我写的是“草色阑珊”、“秋虫嘀咕”。所谓语言,是你自己在说话,上帝让你出生只有几十年,让你出生在现在,21世纪,肯定是有用意的。就那些话,那些语言,古人用过一千亿遍了,你不是古人,不是词典,你是你自己。一万年一千万年才出一个的你自己。 有一些人是对大众发言。我告诉你,我是对一个人发言,对一个人讲诉。最后的结果是,别人喜欢我这种讲诉。我写作的时候,我面对一个虚拟的人。这个虚拟的人是我旷世的知音,是我一辈子讲诉的对象。你们是这样写作的吗?如果没有,赶快找一个虚拟的人,不要想到读者、评论家、宣传部领导、作协的某某。 我的写作姿态是强烈反传统的。我的写作很明确,从一构思开始,一提笔开始,就要反传统,拗着来。分析起来,一个作品,什么深刻啦,境界啦,思想啦,这不是最重要的,写作也许跟这些扯不上什么关系。写作就是你说话很特别,你的叙述很有意思。我不希望一般的读者喜欢就是喜欢,我要的是非常高层次的人喜欢。我是为顶尖的人写作,一般的读者自然会喜欢。 再者,这个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是这个时代的要求,过去的时代和文学无法回答你们。这反证传统是无助于事的。你们生活的环境完全改变了,文学的传播方式也完全改变了,人心也完全改变了,你们不需要改变吗?你们的写作方式还能用上辈作家的那支笔吗?我们深知道过去写作的虚假,做作。这种虚假的,很好骗人的文学在30年前的那个时代就埋下了祸根。还可以追溯得更远。那时候的人比较单纯,文学意识形态标准化。人心因为几十年革命已经异化得千疮百孔了,一个个傻乎乎的。我们就是在这一条所谓的文学传统中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它的规则。这个暗藏的传统像神奇的手,至今在左右着我们的文学,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扭曲着我们的正义感、良知、想象力和创造力。过去文学的总体存在,就是歪曲文学。于是文学歪曲了生活,歪曲了人心,歪曲了文学的视点,歪曲了读者的阅读。最后,让大众厌恶文学,远离文学,这跟我们自己远离CCTV的新闻联播有什么不同?有一种传统不是传统,有一种文学不是文学。如果不深刻认识到这种所谓传统的侵蚀和戕害,你们只有时间的未来,没有文学的未来。 我们的内心里隐藏着一种很深的奴性,这是我们国家的政治生态造成的。你们的父母也在不停地提醒你们,你们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这样,从三年级做作文开始,就逼着你讲假话,抒假情,开会发言,表假态,唱假赞歌,献媚,谨小慎微。这会自然而然地让文字变得轻薄,内心变得轻佻,学会了算计,取悦,实用主义的假话,实用主义的待人。当一个人学会了谄媚政治生活后,他所有的谄媚就是轻而易举了,就是心安理得了。当然,他不满意,他会反抗,实用主义的反抗,不是为真理,而是为他内心的落差,甚至铤而走险。 30年前也是一个矛盾的社会,文学不行,但情感行,文人之间有古代文人的余韵。我想问问你们,你们会不会给文友写信?会不会写信写得男—男文友都像基友,女—女之间都像拉拉?再往前推一千年,男—男诗友之间的送别不比现在男女送别更加撕心裂肺?泪眼巴娑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种感情不是惊天地泣鬼神么?30年前大致还是这样。短短30年过去了,中国还剩下什么? 你们可能不相信,我还接到过发表了一些作品的作协会员歌颂“中国梦”的散文。这种作家不多了,可是因循守旧、作茧自缚的作家依然是文学的主流。比如你不敢写苦难的底层,看到我们这些底层作家写了苦难才敢去写,都是等别人突破后才敢动笔。年轻作家老气横秋,缺乏锐气,没有诀别过去的勇气。 |
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