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和平时期,屁股后面没有枪声,我们就更喜欢喝着茶开会,摆开架子念报告,传达一个文件,动辄上万字。这在当年是不可想象的。真正有权威的上级机关或个人是从来不须多言的。只有无权威时才拉旗扯皮,虚造声势,才要长文。而文章一长,人们不读不看等于没有写。明知无用为什么还要写,要发呢?因为是公文,是权力文章,在滥用职权,而职权滥用的结果是脱离群众,脱离实际,政治腐败。什么是政治?孙中山说是治理众人之事,毛泽东说是把我们的人搞得多的,失去了人众(听公文、执行公文的人),失去了人心,就党亡政息。历史从来如此。又长又空的文风是亡党毁政之兆,也从来如此。魏晋的清谈,明清的八股就是例证。 第四,尽可能生动,多一点美感。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 文字写作是一个庞大的体系,公文在修辞学上属于消极修辞,最讲平实,亦很枯燥,但毛泽东写公文也力求生动。他的审美追求无处不在,于鲜明、准确、实用之余,居然还有几分潇洒,这又见出他文人气质的一面。 一般来讲,公文写作要求明白,简洁,不一定求美,但是你不能折磨人。这就像吃饭,不一定是多么好的美味,但你不能总往饭里掺沙子,这谁受得了?作为最高领袖,毛每天要看多少公文,你老折磨他,他也是要发脾气的。1958年9月2日,他批示《对北戴河会议工业类文件的意见》时震怒了:“我读了两遍,不大懂,读后脑中无印象。将一些观点凑合起来,聚沙成堆,缺乏逻辑,准确性、鲜明性都看不见,文字又不通顺,更无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之态……。讲了一万次了,依然纹风不动,灵台如花岗之岩,笔下若玄冰之冻。哪一年稍稍松动一点,使读者感觉有些春意,因而免于早上天堂,略为延长一年两年寿命呢?”(1958年9月2日的一封信)在毛泽东眼里,公文要起调动情绪、统一思想、指导工作的作用。怎样才起作用?除内容外还靠语言的生动,靠美的感召。他说“修改文件,字斟句酌,逻辑清楚,文字兴致勃勃”,使人看了“解决问题,百倍信心,千钧干劲,行动起来”。公文主要是说事、说理,但也不完全排斥形、情、典,用得好事半功倍。中国是个文章的国度,自古实行文官政治,先过科举再当官,到当上官时文章大都过关,所以许多公文亦是美文,传为隹话。李密的《陈情表》是一封写给皇上的当官拒绝的信;丘迟的《与陈伯之书》是一封两军阵前的劝降书;魏徵的《谏太宗十思疏》是一份议政的奏折。都是长选不衰,留存于文学史的。现存于《选集》《文集》中毛的约348篇公文中亦有不少美文。如《祭黄帝陵》《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等。在《宣言》中毛说:“总而言之,蒋介石二十年的统治,就是卖国独裁反人民的统治。到了今天,全国绝大多数人民,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都认识了蒋介石的滔天罪恶,盼望本军从速反攻,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是绝妙的用典,用蒋在抗日声明中的名言来打蒋的耳光。再如这样的句子:“本军全体指挥员、战斗员同志们!我们现在担负了我国革命历史上最重要最光荣的任务,我们应当积极努力,完成自己的任务。我伟大祖国哪一天能由黑暗转入光明,我亲爱同胞哪一天能过人的生活,能按自己的愿望选择自己的政府,依靠我们的努力来决定”。这是号召,是动员,也是抒时代之情。 时势异矣,伟人不再,如今,要在公文中找几篇美文几乎不可能了,毛泽东恐怕是共产党公文中“最后的贵族”。 三、毛泽东怎样写新闻文章 什么是新闻?新闻是受众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递。 毛泽东领导中国人民进行伟大的解放事业,无时不在发生重大事件,又无不在受到解放区内外、国内外受众的关注。连斯诺这样的西方记者也要突破千重阻隔来报道毛和他的事业。写新闻本来不该是毛或政治领袖们干的事情,他们是新闻的主体,是创造时势的英雄,是被采访的对象,各国领袖亲自上阵写新闻的也确实少见。但毛泽东要亲自捉刀,而且还留下了52篇写作和修改的新闻作品(见《毛泽东新闻工作文选》新华出版社1983年12月版)。这在中外政治史和新闻史上也是罕见的一例。可能有一个原因,中国革命是农民革命,队伍中的文化人不多,人手不够,毛急而无奈,只好亲自上阵。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毛未当领袖时就在北大旁听新闻,又回湖南创办刊物。他身怀绝技,技痒难熬,关键时刻别人撰的稿又不合他意,便拔开众人,亲自拍马上阵。他也确实技高一筹,留下了不朽的新闻名篇和几段新闻佳话。 毛泽东怎样写新闻?有两个鲜明的特点,一是讲政治,有高度,有气势,留下了时代印痕;二是语言生动、简洁,有个性。说到底是杀鸡用牛刀,冰山露一角,这是一个政治家、文学家在借媒体的一角来做文章。本来新闻这个行当有两个重要的助手:政治和文学。汝欲学新闻,功夫新闻外,政治制高点,文学展翅膀。毛泽东政治引领,文学润色,这新闻以外的功夫,不是普通记者、报人所能比的。 1.用政治家的眼光写新闻。 毛泽东是主张政治家办报的。解放后有一次佛教领袖赵朴初陪毛泽东见外宾,客人未到。毛问道:“佛经里是不是有这样的句式:赵朴初不是赵朴初,是名赵朴初。”毛是大政治家,在他眼里,新闻不是新闻,是名新闻,而实质是政治(新闻有四个属性:信息、政治、文化、商品)。他是把新闻当作政治,当作军事棋盘上的棋子来用的。在著名的《对晋绥日报编辑人员的谈话》中,开篇第一句就是:“我们的政策,不光要使领导者知道,干部知道,还要使广大的群众知道。”他在《政治周报发刊理由》中说,反攻敌人的方法就是“忠实地报告我们革命工作的事实”。他亲自动笔,用新闻稿、评论、发言人谈话、按语等来宣传群众,反击敌人。 1945年,蒋介石要破坏和平,挑起内战。胡宗南欲进攻陕甘宁边区,毛立即写了《爷台山战事扩大》揭其预谋,制敌于未动。1948年蒋介石、傅作义欲偷袭石家庄,威胁已进驻西柏坡的党中央。毛写了《华北各首长号召保石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扰》将蒋军之兵力、部署公之于报端,敌虽出兵,见我有备,只好撤回。其实当时我之守备实在空虚,这是一出名符其实的空城计。而当我军进入反攻阶段后,他的新闻稿《中原我军占领南阳》《我三十万大军胜利南渡长江》《人民解放军百万大军横渡长江》《南京国民党反动政府宣告灭亡》,又是一声声进军的号角。这些新闻稿都是政治炸弹。 虽然是从政治上着眼,为战略服务,毛的新闻稿还是写得中规中矩,时间、地点、人物、现场,跃然眼前。他是用新闻来翻译政治。下面仅举一例: 东北解放军正举行全线进攻,辽西蒋军一个军被我包围击溃 (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七日) [新华社辽西前线二十七日十七时急电]由沈阳进至辽西的蒋军五个军,已全部被我包围和击溃。我军俘敌数万,现正猛烈扩张战果中。此五个军,即新一军、新三军、新六军、七十一军、四十九军,全部美械装备,由廖耀湘统率,锦州作战时即由沈阳进至新民、彰武、新立屯地区。锦州攻克,长春解放,该敌走投无路,全部猬集黑山、北镇、打虎山地区,企图逃跑。我军迅移锦州得胜之师回头围歼,飞将军从天而降,使该敌逃跑也来不及。蒋军尚有五十二军、五十三军、青年军整编二○七师(辖三个旅)及各特种部队、杂色部队,在沈阳、铁岭、抚顺、本溪、辽阳、新民、台安等处,一部占我海城、营口,连廖兵团在内,共有二十二个正规师,加上其他各部,共约二十万至三十万人,为蒋军在东北的主力。廖兵团五个军,则为其主力中的主力。从十五日至二十五日十一天内,蒋介石三至沈阳,救锦州,救长春,救廖兵团,并且决定了所谓“总退却”,自己住在北平,每天睁起眼睛向东北看着。他看着失锦州,他看着失长春,现在他又看着廖兵团覆灭。总之一条规则,蒋介石到什么地方,就是他的可耻事业的灭亡。我东北人民解放军全军现正举行全线进攻,为歼灭全部蒋军而战。(见一九四八年十月二十九日《人民日报》) 这条465个字的消息又是一颗政治炸弹。是强烈地针对战场形势和国共两党斗争的时局。 开始一句导语“蒋军五个军,已全部被我包围和击溃”之后,就不厌其烦地将战事的时间、地点、过程、结果反复交待,甚至敌军的番号、位置、路线也说得极详细具体。因为是决战的关键时刻,受众(包括敌我双方)对战场上每时每刻的势态、军力变化都亟为关注。不要小看这一点,我们现在的许多记者、通讯员经常在稿件中丢掉重要细节,读者最想知道的要素他就是不说。究其原因是受众意识淡漠。什么是新闻?新闻是受众关心的新近发生的事实的信息传递。1919年徐宝璜在北京大学首开新闻学时就强调“新闻是阅者所关心之最近之事实”。可惜解放后半多世纪,新闻教科书中的定义都不提“受众”(阅者)。特别是长期以来机关报一统天下,形成了我说你听的坏文风,更忽视了这个最基本的新闻规律。平时记者写稿经常以我为主,忘了读者是上帝。受众是新闻能成立的前提,没有人看的新闻,说了没用,构不成新闻;受众关心的新闻,你说不全,等于白说,也构不成新闻。没有受众,就没有新闻,就这么简单。学术中许多最基本的原理并不高深,只是自然的存在,只要到实践中一悟就知。毛的军事新闻稿都是用来长我志气,瓦解敌军,扭转形势的,有极强的指向性,在这里他使用新闻要素(军情)如同用兵。相信每读到稿中一个被歼灭的敌军番号,我军民都为之一跃,而蒋介则心中一阵巨痛。用事实说话,这就是新闻的力量,也正如毛在《政治周报发刊理由》中连说的四个:“请看事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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