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心武
一
上中学起，我就非常喜欢作文课。
我总想写点与众不同的东西。
初三时，语文老师有次允许自由命题，我就自由地定下了“什么发型美”这样一个题。文体是半文半白。老师给了我一个高分，但在批语中发问：“是否有所依傍？”
我确实没有具体地去参考、引用、模仿哪篇已印行的现成文章。
回想起来，我那篇作文是很好笑的。老师之所以有所鼓励，大约是觉得我那篇文多少有些与众不同。
想与众不同，这就是创作意识的萌芽。
二
我长大成人后，当过十多年中学语文教师。
每当我从学生作文中发现与众不同的构思、立意、布局、造句、修辞……时，总有一种惊喜之感。我讨厌看千篇一律的东西。不愿看而又不得不看时，简直是受熬煎。
但偶尔我面对着一篇与众不同的作文，不是惊喜而是惊急。
“惊急”这个词是我此时此刻生造的。不用此词不足以概括出我彼时的复杂心情。
那作文是有才气的。角度新颖，形象感强，也就是说，作文的学生很有想象力，他作文犹如撒缰跑马，十分放松，使你感到他文思蓬勃，游刃有余。
然而他太不注意基本功。错别字过多，显然遇到拿不准怎么写的字时，他并不去查字典。某些句子只是大体上通顺，但严格要求起来，诸如关联词的搭配、限制词的安置、修辞格的运用、复杂长句中短语的嵌入……“毛刺”颇多，显然他是一挥而就，而并不在终篇后耐心修改润色。有些段落韵味不足却戛然而止，有些段落又明显堆砌臃肿。标点符号时有脱落误植，某些字词连笔挥就难以辨认。
令人遗憾。
三
作文还不等于创作。
作文，首要的意义在于学会掌握运用写文章的基本功。所以作文允许一定程度的模仿，评判一篇作文的水平，有否才气甚至可以摒除在标准之外。
创作，首要的要求是能否道他人所未道，出他人所未出之新。所以作家的稿子上有些零星的错别字，有些不规范的简化字，有些脱漏，乃至有一两句不大顺当的话，只要总体来说确为创新之作，便不算什么问题，那些舛误，编辑同志加以改正便是，并不影响作品的发表。
我们没有必要要求每个中学生都能写出有才气的文章，都能搞文学创作。中学生中的绝大多数，将来都不可能也没必要去当作家，或热衷于业余文学创作。所以如果一个中学生的作文能写得立意健康、表达清楚、文理通畅、颇为生动，我们也就应当予以赞扬了。相信这样的同学，将来无论到什么工作岗位上，都能正确熟练地使用祖国语言，用笔发挥应有的作用。
作文中透出才气的中学生，倘若他自己有将来从事文学创作的想法，语文教师应当更严格地要求他掌握好语文基本功。见到那种透出才气但因基本功不足而限制了才气发挥的文章，惊且急，是可以理解的。倘若一个这样的中学生始终恃才使气，不注意把语文基本功磨练好，那么，他将来要搞文学创作，恐怕也是很难成事的。
四
再好的作品，也要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画地往下写。所谓一挥而就，不过极言其速度之快而已。
焉知文中字，笔笔皆辛苦？
一些爱好文学的中学生，以至于青年人，把搞文学创作这件事看得太容易了。
有的以为只要得到名家指点推荐，便可成事。
有的以为只要得到某种秘诀，便可成名。
有的以为只要埋头苦写，便可“铁杵磨成针”。
有的屡试不成，便或愤世嫉俗，或自暴自弃，甚而模仿抄袭，以求一中。
写出一篇好的作文，尚且不易。
写出一篇能够发表的文学作品，又谈何容易呢？
写出有影响的文学作品，那就更难了。
往往影响也是一时、一阵儿的事。要写出经得起时间和一茬又一茬读者筛选，始终保持欣赏价值的好作品，那就可能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
这样说可能令人扫兴。
但盲目的兴致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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