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天空的写作 ——在湖北省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上的演讲 陈应松 很高兴在这里跟你们讲话。不同年龄的想法差别是非常巨大的。倒不是因为代沟,是所走的路各自不同。虽然我们叫同行,但是,在文学这个行当,同行不是同行(xing),同行不同路。文学说到底,是人生的选择。文学是极个人化的,不可能与谁共同分享一个世界,也不可能共同拥有一个目标。不要幻想与身边的文友成为铁哥们,最闺蜜。当然,你到了一定的年龄,你在文坛有了安身立命的本钱,你会学会尊重他人,对你身边的人卑谦恭敬并理解他,如果不行,就采取刺猬策略,谢绝相互取暖。茫茫的文学道上,你自己走你自己的路,有多少人能够给你力量?我从不想像这样的好事。我自己的前方,有时看不到路,依稀前方有几个宠然大物,但不是我的影子。在这条路上找路的时候,也依稀,能嗅到前辈们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气味。为了压住自己的恐惧,一个人需要唱歌和大吼。走你的夜路,让别人睡觉去。文学是一个强权政治的典范。即使你参加了这样的会,也不表明你就能分到文学的一杯羹,还得靠命运的造化。文学是最个人化的情绪表达。我们虽然隔着巨大的鸿沟,但我会祝福你们,尊重并理解那些个性强烈,满身棱角,甚至有神经质的未来文学大师们——如果你们当中真有能成为大师的话。我自己就是上面所讲的一类人,已经被文学折磨得精神不健全了。自恋,暴躁,情绪化,臆病,焦虑,忧郁。比如忧郁,是现代文学情感的源头。一个现代人创造着自己的文学世界,他也将深陷忧郁和焦躁等等的情绪纠结中,就像把自己绑在了一辆战车上,这个人将永无归期,直到奔向一个连自己也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地方。那时候,他离家乡将越来越远。他也将认不出自己,直到把自己异化得面目全非。 文学的成长惊心动魄,要在滚水里、咸水里、脏水里浸泡。强大自己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有的人霸气外露,有的人很会收敛,像谦谦君子,从不臧否他人。但他的内心如何狂妄,我们不去管他。当他真正的出现了,总是会谦逊的,因为,他知道他站住了,作为一个事实,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他那时候的谦逊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他可以做得更好,因为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知道了路,他走到了黎明的原野,花香满地,清风拂面。就算是一个人,他能孤独地享受这一切,该是何等的美好和惬意。这个过程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也不是想象的那么漫长。对我,是太过漫长了,漫长得像煎熬,慢慢地,你把文学当作了你身体的一部分,仿佛伤口的愈合。——伤口和作品在五笔里是同一个代码。也就是说,你写一部作品,就是在往自己身上捅一刀。因此我说,文学可能是一种基因,鲜花和坟墓共存,鲁迅先生在《过客》中写过,有人在这条荆棘丛生的路上跋涉,血都流干了,恨不得喝别人的血止渴。有人看到的是鲜花,有人看到的却是坟墓。但是对于基因,前方是什么完全可以忽略,鲜花也好,坟墓也罢。大马哈鱼游向出生的地方产卵,明知是死,你能够阻挡他吗?你们这些人,很多是因为基因,也有的是因为不明的裹挟,开始向自己伟大的故乡回游,有的人作好了准备,有的人稀里糊涂。 30年前,我也参加了这样的会议,我也是坐在台下,听台上的人怎么忽悠我们。那时的我和我的同代人都踌躇满志,不到三五年就枪打散了一样。这一代文学人如今安在哉?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散的,怎么掉队或者逃离的。反正,我也在一路挣扎,没有人帮我,有的人见死不救,有的人冷嘲热讽,有的人黄鹤楼上看翻船,看我怎么在文学堆里被文学冷落和羞辱。给了我一点点支持和关照的,我都记得,不会恩将仇报,只会感念终身。我不是一个势利者,没想去投靠谁达到我的目的。我忠于我内心的写作,没有野心,没有虚荣,没有幻觉,实打实地往前爬。我属于典型的寒门文人,无依无靠。我的挣扎悲壮曲折,不堪回首。天赋差,水平糙,脑瓜愚钝。但我唯一比别人优秀的是没有放弃。我善于学习,勤于思考。虽然我知道,我不是上帝派来专为人间写字的,但也有写字的潜力。上帝是公平的,他既然把我弄成一个有太多缺陷的人,比如性格孤僻,没有亲和力,但上帝总要给我一碗饭吃吧?磕磕绊绊,绉绉巴巴地写到20年时,上帝怜惜我,看我如此心诚,给了我一点机遇和回报,这就是先让我去神农架吃苦,然后嘱托幸运之神关照我。让我突然得到了各种奖励,国内几乎所有的中篇小说奖都让我得到了,并且把我的俗念抽掉了大约七八年,让我整天啥事也不想,只想着写小说,越写越有味,越写越美妙,越写越轻松。感谢上帝,我的回报就是我的作品。我的作品没有辜负“神农架”这三个神圣的字。我的作品配得上“神农架”这三个字。我还学会了尊重山川、河流、植物、野兽和穷人。学会了正确的表达。知道应该怎么说出自己的声音。知道上帝喜欢的那种深沉的爱和怜悯,可以把这一切托付给自然与山野。我在那几年的写作中,专一、纯净、深广,容不得半点杂质,就像在一个真空环境里的写作,忘记一切荣辱,只为倾诉我的内心。但,对山的神圣的爱已因时间的折磨而远去,我在这个世俗社会里遭到世俗的绑架,可耻地重新沦为俗人,从神圣的天空坠落进卑微的尘埃。也许这就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吧。 我写过一个小说《像白云一样生活》,这正是我的理想。我怀念接近天空和白云的写作,远离尘啸,不看文坛,隔绝世事,没有纷扰,盯紧一座山,心往一处想。也不关心这乱七八糟的现实。我对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很不可原谅。我的前任当院长的时候,我坚决拒绝他要我当常务副院长的邀请,我对他说:放过我吧,让我写东西。结果是,现在我没放过自己,一大半的时间不再写作,而是陷身杂务。 天空般的写作,是要有境界的。要不顾一切。放弃一些东西,远离你不喜欢的,拥抱你所热爱的。到最远的地方去住一段时间看看,不要羡慕他人的成就,不要看文学杂志,不要与人谈文学,暂时忘掉有一个文坛。一个人性格和精神有缺陷不是坏事,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是一件好事。我虽然偏激,但爱真理,虽有仇恨,但也有悲悯。心胸较宽,不争名利。嫉恶如仇,不进圈子,内心从容坚定。 如果要我传授什么经验,其实是没有的,因为每个人的路不同,少说为佳,言多必失。如果硬要说点什么的话,我还是说点为好,以打发余下的时间。我讲的是可操作性的,类似技巧也不太是技巧的东西,你们听听就好,不必当真。 一、抛弃传统。 我不喜欢探究文学是从哪里来的。文学是从自己心中流出来的。因为文学说到底,是一种自我修养的优雅表达。我喜欢法国自然主义的某一个作家,不必要非得去研究自然主义的源头。我喜欢现实主义的某一个小说,我非得要读茅盾巴金巴尔扎克?有一种很深的偏见,一个青年作家不尊重传统他就是狂妄,就好像他走不远的。尊重传统,它是放在那儿,放在那儿就是鬼了,鬼不要再出来吓人了。顶多,他就是个神主牌,写作不要神主牌,文学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传统可言。一个有想法的作家,不要太在意人家怎么议论你,也不要去跟人争论文学问题。好的作家对文学问题一定是沉默的,尽管把你的想法变成作品,越快越好。守住自己的嘴,让别人去放屁吧。文学无对错,文学问题从来没有争论清楚过,到了你们这一代,不会有任何改变。争论何益?30年前,那些作家慷慨激昂、唾沫乱飞地争论文学,都认为自己掌握了真理,真理你有了,作品没有,你存在吗?记住,好作品才是真理,没有好作品,你有一万条真理,你就是掌握了宇宙真理,你也是狗屁,没人信你的。文学只信作品。你这也瞧不起,那也瞧不起,你的作品呢?你出了书,发表了一堆,那不算真理。所谓真理,就是站得住的,不是当面夸你的,而是背后服你的。你认为你很成熟,我认为你很幼稚。 文学究竟是什么?文学本来属于奇技淫巧野狐禅一类的,没有什么规矩,是从山野里蹿出来的精灵,你悟出来了,成了精,悟不出来,成了鬼。 我过去不关心他人的写作。现在工作原因,全是在关注他人。我感到湖北青年作家最大的问题是与传统文学太过亲密,好像进行过某种奴化教育的。没有单位和组织发文要你们尊敬我们,当然,也有鄙视我们的,我很高兴。你鄙视我,你有希望。传统是一副毒药。所以我欣赏方方主席在第一届青年作家高研班上的讲话:来呀,欢迎你们来打倒我们。不过她后一句话也有点意思:你们现在还没有力量。何况,我认为没有传统,至少在湖北没什么文学传统。小说追溯到哪个源头?现实主义还是浪漫主义?现代派还是意象派?在湖北,有诗歌的传统,这就是浪漫主义,可惜的是没有人继承。小说根本没有传统。山东人家有蒲松龄,所以莫言和张炜师承有名。你们也不会承认什么传统,却无形之中受到了这个传统的制约。你们的创造力和灵性被这个强大的传统磁场给扰乱了。也会在心里想,有前辈成功的路,顺着这条道,被文坛接受的路会短些。这就是短视,这就是实用主义。许多青年作家在行文方式、讲说方式、构思方式、语气、表达的内容会跟50年代生人甚至40年代出生作家酷肖。你们自己挣扎着说我跟你们完全不同,但是,我们会告诉你,你跟我们差不多,还没有我们的创新能力强大,没有我们机灵,你们很蠢,非常蠢,而且还固执,犟死一条牛,怎么给你们讲都听不进去。50年代出生的作家从不模仿40年代出生的作家,你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没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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