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榆的很多散文,都饱含着一个写作者对世界的基本感受:纤细、隐忍,同时充满着对美好世界的想象。他的文字,是完全不同于一些作家的书面感受的,他对世界的感悟,来自于他对对它的深入体察。他在《我目击了美感从一个村庄的消失》一文中,这样描述一个村庄的变迁: 先是看见那些桃树被砍伐,我看见伐木工带着钢锯和斧头乘着卡车来,伐木工围着那些成熟和不成熟的桃树,把钢锯切在树身上拉动,用斧头砍伐,倒在地上的桃树被胡乱堆在一起,伐木工人对待桃树的方式在我看来是粗暴的,听见钢锯被拉动锯齿噬咬树木的声音,我确实感受到心脏的疼痛。那些砍伐声很长时间成为我的噩梦。那时候我如果外出就会不断看到在这个城市中出现的对树木的大肆砍伐,推土机使很多具有历史遗迹的建筑变成废墟。我以为城市的规划者和决策者是冷血的,看见在一夕之间,那些具有生命的桃树被砍杀,残断地肢干横陈在变得空阔的原野,那时候我满怀伤悼之情,我到那些荒废的园林,看望那些树的残断的枝干,悼念那些亡故的桃花和果实。 这样的文字所传达出来的声音,对很多散文家来说,都是陌生的。像夏榆、徐晓这样的作家,并非散文界的熟客,但他们却有着一般散文家所没有对世界的专注和执着。他们的写作,最大的特点是不流于纸上的空谈。他们观察,他们感受,他们更是身体力行地试图去影响这个并不令人乐观的世界。 我愿意为这种写作多说几句。在中国,的确存在一种散文作者,他们扮演着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但同时又不乏一个作家的独特感受。他们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停留在纸上的夸夸其谈,更没有迷恋于空洞的文化感慨,而是脚踏实地承担起了一个人的基本良知,并以此表达他对生活和世界的挚爱。夏榆说,“我试图为自己的生活命名,试图说出我的生活的存在。那是我写作行为的开始。”(《悲伤的耳朵》),“在嬉皮及谐谑成为风尚的时候,书写真实的痛感和爱就成为异端。我快乐我能成为这个异端,背向你们而行。”(《接纳与拒绝》),陈冠学说,“天地间的精华,原是待心灵的细致感应来领略的。”(《大地的事》)祝勇说,“散文首先是门艺术,记录着心灵的奇迹,与正义、睿智、机敏、沉着同时存在。”(《散文:无法回避的革命》)而黑陶更是直言,“(相当一部分)写作者的脸,是虚假、苍白的一张纸脸。我必须警惕。”(《《夜晚灼烫》》)所以,他希望自己顺从于自己的想像力,写出自由、尊严而饱满的散文。——说句实话,这样一些表白,一度改变了我对文人、作家的固有看法。多年来,中国当代的作家,多数长于空谈、拒绝心灵的实践,他们习惯于固守书斋,安于现状,以致介入现实的能力日益萎缩,内心也日益贫乏和苍白。到现在,作家越来越成了一个平庸者的群体,在许多关键时刻,作家的声音往往都是缺席的。用韩少功在《我们傻故我们在》一文中的话说:“民众关心的,他们不关心。民众高兴的,他们不高兴的。民众都看明白了的,他们还看不明白,总是别扭着。……以至现在,最平庸的人没法在公司里干,但可以在作家协会里混。最愚蠢的话不是出自文盲的口,但可能出自作家之口。”因此,这不仅说出的是作家的身份危机,也是说出了整个文学界在感觉力、思考力和行动力上的严重匮乏。 为什么今天散文在数量上繁盛了,品质却依旧低迷?我想就是在这样一些最简单的问题上疏忽和漠视了。比如,前些年散文界一度盛行“文化大散文”,以为有了文化,散文就会前进,事实上是造就了一批新的八股文,散文也由此进入了一个新的公共写作的时代:无论从经验的类型,还是话语的方式上,都有点千人一面,无非就是历史考据和人文山水。这场最初发端于余秋雨的散文革命,一旦被诸多平庸者所模仿,顿时变成了一场盛大的文化撒娇和集体出游——淳朴的有感而发,这原本属于散文独有的话语方式,反而不太受人重视了。 从感官到感受,从感受到心灵实践,这是一个成熟作家必须经历的内心历程。散文说到底还是在人间的写作,它的困局并非通过一场文化补课就可以解决的。如何让灵魂接通感官的血脉,让思想介入生活,让作家作为精神健旺的个人重新站在世界面前发言,这才是散文写作重获生命力和影响力的重要途径。如果写作并非有感而发,也无法保持对人间生活的尖锐发现,如果作家对具体的精神展开不能有所承担,散文的进一步空洞化就势在必然。许多成名的散文家,文字日益光滑而空洞,他们已经不能再提供给我们多少质朴、诚恳的经验,相反,在一些来自民间的写作者身上,有时反而能发现他们是自由的、敏锐的,他们对写作也保持着深沉笃定的敬畏和清澈见底的诚实。而这些,其实正是很多人在苦苦召唤的文学写作的核心价值——尤其是散文写作,离开了活跃的感觉和丰富的感受,离开了敬畏和诚实,哪怕写得再宏大、庄严,也不过是一种心灵的造假而已。 在这个背景下,很显然,新世纪的散文写作正在发生一些微妙的精神变化,它的根本点还是要解决作家如何说话的问题。那种夸张的文化关怀和喃喃自语的说话方式,在前些年的散文界都泛滥过,并没有获得成功,现在看来,诚恳、庄重、有感而发仍然是散文话语的主流,而这一话语的精神基座则是感官的、自由的、在人间的。 2008年3月17日,广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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