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它们写的都是蛇，第1个例子非常生动、细致、准确地描写了蛇的外形和姿态，但没有同时写出入的特殊感觉的陪伴，这应是非感觉化的细节描写。第2个例子既写了蛇的外形和姿态，又写了人的特殊感觉，显然对蛇的可怕性被夸大了，这可说是感觉化的细节描写。第3个例子并没有直接写到蛇，纯粹是写马和人对蛇的恐惧感，虽然从曹千里的“蛇!”——“蛇?”——“蛇。”的意识流动中使人感到处处闪动着蛇的影子，但到底是否确是“蛇”还是个谜，这无疑是纯然感觉化的细节描写了。我们无意评价上述三种写法的高低上下，只是指明它们的区别。概而言之，非感觉化的细节描写用的是肉眼的眼睛，感觉化的细节描写用的是心灵的眼睛。在以往的小说中，感觉化的细节描写也是有的，即使在自然主义创导者左拉的小说中也可找到例子，但是，当代的小说家却运用得更自觉、更多样、更普遍罢了。 人的感觉经验，对于事物的真实性，并不只是看是否酷似现实，而往往以不同人物、不同情景为转移。感觉化的细节描写，就是通过恰到好处的变形、夸张、虚化，产生心理上有定势的正确的逼真，贾平凹的《火纸》，写丑丑在火纸作坊劳动，“水轮转动的时候，砸竹坊里似乎什么也不复在，‘咯吱，咯吱，咚咣，咚咣’，丑丑先是一声响动心肠就扭翻一下，后来耳朵就听不见这响动，她听到的只是胸口里的一颗心在跳，手腕子的脉在搏。”这里写的是丑丑听觉的变化，他的听觉对一种事物麻木了，不再听到水轮转动的巨响，对另一种事物却敏锐了，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跳、脉在搏。当然变化的原因与她注意的转移有关，但更重要的是，她已从机械的劳动中解脱出来，关注起自己的命运了，反映了这个受压抑的情窦初开的姑娘心理演变的历程。这篇小说接着写到阿季和丑丑见面的情景，“阿季就瞅着丑丑脸，脸子好白嫩，阿季心就热，伸手去拉丑丑手。丑丑挣了挣，挣不脱，让阿季握住了，像握一团棉絮，越握越小。”这“越握越小”，既是越握越紧的写照，也是阿季真切的自我感觉。要是站在人物感觉之外来如实描写，微乎共微的心跳，脉搏之声无论如何压不倒水轮机的巨响，手也不可能“越握越小”，然而，这种违悖客观实际和思维逻辑的描写，恰恰达到了感觉的心理的逼真。 对于感觉的细节描写，在西方现代派小说中已屡见不鲜。它们或者用来表现畸形人的奇特性，或者用来表现人在自然斗争中的承受力。威廉·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中的班吉是个白痴，但感觉特别“敏锐”，而且各种感觉往往相通。这部小说第一部分以班吉的视角来叙述，写道： 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铁门冷了，不过我还能闻到耀眼的冷的气味。 我们跑上台阶，离开亮亮的寒冷，走进黑黑的寒冷。 凯蒂搂住了我，我能听见大伙儿的出气声，能听见黑夜的声音，还有那种我闻得出气味的东西的声音。 这些都是对感觉本身的细节描写，既写了肤觉、嗅觉、听觉相交触的通感，又写了超阈限的嗅觉、听觉等，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造成一种迷离恍惚的神秘气氛。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主要是写老人在战胜海的斗争中的感官感受，把各种感觉细节化了。这一切，我们是可以借鉴的。 值得提出的是，有的作家干脆把写人的感觉作为把握生活的整体艺术思维，从而在小说中创造出一个感觉世界来，如莫言。在他的小说里，有着各种各样的丰富多彩的感觉细节，简直把感觉的细节化推进到极致。有超常的感觉描写，如黑孩用脚掌捻断、捻碎蒺藜尖而无痛感，能听到头发落地的声音，嗅到水里飘上来的血腥味，等等。(《透明的红萝卜》)有与视觉、触觉、幻觉相通的奇妙的听觉描写，如黑眼老婆婆能听到神秘莫测、窃窃冥冥的夜色，她伸出指头同夜游神戏弄，听到两颗星碰撞，匐然作响。火花飞溅等等，还有嗅觉变视觉、无形变有形的细节描写：“槐花的闷香像海水一样弥漫着……风吹来，把香气吹成带状”，“混沌成团的生活在宏亮的鸡鸣声中变得节奏分明”等等。(《金发婴儿》)有与潜意识交织的变态感受，如蝈蝈遭雷击后见到自己的女孩脚踢球状闪电，(《球状闪电》)“我”因挨父亲猛烈的耳光觉得自己的空壳里结着多姿多彩的霜花。(《爆炸》)有生发着自由联想的感觉，如王文义挂彩时，“父亲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液体。父亲闻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鲜得多的腥气。它压倒了薄荷的幽香，压倒了高梁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越来越迫切的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梁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连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出入血的味道。”诸如此类，俯拾即是，且不一一赘引。马克思主义告诉我们，人的感觉是实践的产物，是在人类长期的社会实践中产生和发展起来的。 随着人类的历史和文化的不断发展，人的各种感官也越来越变得敏锐，丰富和富有创造性。对每个人来说，由于经历、遭遇、参加实践的情况不同，感觉的阈值；感觉与各种心理现象的贯通、联系的程度也各有不同。莫言小说通过各种各样的感觉细节的描写，真切地表现了不同人物的经历和心理，积极地启引读者去思索形成感觉的背景和原因，极大地展示了人自身存在的和潜在的巨大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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