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 科 员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认识了小胡，是朋友老姚介绍相识。那天，老姚请我和小胡一起喝茶，在同心语茶楼。近两年，喝茶聊天的人多起来了，城里的大小茶楼也多起来。这些茶园，装修格局雅致，青枝绿叶奇花异草，讨人喜爱的绿色环绕着处处雅座，间间雅室，颇具别有洞天之气，极宜三朋两友促膝谈心品茗悠闲。人与人之间，常常需要互吐真情一吐为快。这年月，人们忙于物质交流，真实真诚的心灵交流稀少如晨星。 同心语茶楼分上下两层。那天下午，一楼已有几位饮茶者。我们三人上了清静的二楼，茶楼老板开了“梦园”雅间。这一个下午，三杯大红袍茶，一大盘咸甜味且酥脆的瓜子，陪伴着我们三人咀嚼一个话题——机关科员！ 县政府机关，各部门、局、委、室，其负责官员称之局长副局长，或主任副主任。各部门的办事员，行政职称分：科员、主办科员、副主任科员、主任科员。这四种办事员职称，只与工资有关，通常不带有实职权力。这些分为四个等级的科员，都受本部门负责官员的调遣。 行政机关有个通病叫按资（资格）排辈——无论你有何德能。受职务编制数量所限，机关里有许多办事员，标准名称叫国家公务员，即使已经工作10年、20年以上，仍然只能享受一般办事员的待遇。 这很正常。符合自然规律。符合社会法则。肯定永远是当兵的多当官的少。兵与官的比例，永远不可能像春夏秋冬那样平均分配。也有官兵比例失常的个例。报载，某市政府，副秘书长竟设置22名，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竟设置20名，这些副秘书长副主任麾下总共不足30个“兵”。是不是艄公多了会打烂船？ 初见小胡，貌不超群，平凡得很，只是他那双眼睛亮闪闪的，分明给人聪慧感。我看小胡年近四十，又听老姚说他是大学文化,在县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工作已许多年了,便以为他有官衔。孰料小胡自我介绍：主办科员，工龄19年。——哦，一位机关老科员。 像小胡这样年龄工龄学历者，应是事业有成官运亨通。我对小胡说：连续在一个单位工作近20年，你虽然不是官，也算老资格了嘛！老姚接过话头：做官一时兴，下台无人问！老姚向我介绍小胡，说小胡业余爱好书法，并说看见他家里墙壁上挂着他自己写的一个条幅：“文思九州竞风流，笔汇人间大智慧”。小胡双手捧着茶杯沉默，像是在回忆什么。他呷了一口茶后说：记得古巴前总统卡斯特罗说，艺术品的魅力会持续几千年，文学的生命力将长过我们所有的人。 足足3个小时的茶楼聊天。作为机关科员，作为头上无官帽的公务员，小胡的人生经历以及他对世事的洞察，是否具有典型性、代表性，我不得而知。言为心声。姑且暂记小胡的心路历程—— “从表面上看，在政府机关工作，不晒太阳不淋雨，居于领导部门，有一定社会地位，便于人际交往，很容易升官发财。其实，如同任何事物，你若只看表像，往往判断失误。”小胡说。 小胡，戴着一副茶色镜框眼镜的小胡，去年才跟着大家一起较大幅度地涨了月工资：1570元。他每月领工资时，工作单位要扣除他的住房公积金、医疗保险费、养老保险费共100元左右。余下的工资部份，平均每月开支项目有：手机话费80元左右，交通费80元左右，养小孩子的伙食、营养、玩具服装、教育保险、智力投资等300元（他妻子每月也要为小孩支付养育费300元 ），供养父母及岳父岳母费300元，社会交往必需应酬费200元，社会献爱心、灾害捐赠及党费100元，付购房银行按揭贷款300元。以上各项支付数额，都是以紧了又紧为基准。他从来不曾抽烟饮酒。小胡苦笑着说，挣钱犹如针挑土，用钱好比水冲沙。 月薪不足1600元，无官位无灰色隐形收入，纯工薪族的小胡，平均每月必须支付日常开支1400元左右。这样，小胡每个月留给自己嘴巴的只有100多元了。100多元，是一个什么概念，其些阔老大腕大官每天喝的几杯酒？ 小胡的父母，都年过七旬，居住在离县城112公里的农村。小胡是个孝子，每两个月去看望一次父母。小胡的妻子是乡村小学教师，距县城96公里。小胡每个月去看望一次妻子和儿子。家人之间平时多以手机传情。联络亲人的交通费手机话费可想而知。谁都不想夫妻分居两地，谁都不忍一家人各自东西南北，恰如树干树枝树叶本应一体。可是，乡村小学教师想改行想从乡下调动进城教书，好比当年诗仙李白所吟“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小胡已经参加工作快满20年，才积攒了一万块钱。他向亲戚朋友苦口婆心地借钱，还写了借条并向工商银行贷款，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仅银行按揭贷款，连本带息，要20年才能付清。未来20年，年年月月，小胡要强迫自己心甘情愿地在偿还欠债中过日子。 时下人们喜欢买彩票、炒股、玩麻将。我问小胡，业余生活是否包括这三种。小胡微微一笑面对我说：买福彩体彩是有爱心；同时，买彩票的人，也许想一捶子敲出块大金砖。炒股者企图一夜暴富，总是乞望忽如一夜春风来，千股万股牛市开。而打麻将，有人说，打麻将的人不如猪，不喜欢吃，喜欢输。当然，对玩麻将、买彩票，炒股这些时尚之事，可以投入部份热情，去参与体验感悟享受其中之快乐之奥秘。可是，这些活动项目，需要大笔项目风险资金，弄不好玩不转，将血本无归，会亏了一日三餐啊！ 小胡说：我们这儿是中国西部的贫困县，是经济欠发达地区，因此，工资收入比沿海经济发达地区低得多，必需捂紧腰包过日子。我结婚时，把前几年的储蓄用光了。结婚后连续五年，我没有为自己添置一套新衣。一双鞋要穿六年，一套衣服要穿八年。很想孝敬父母和岳父岳母，囊中实在羞涩只能心中焦虑。过春节前，想为四位老人买服装，要花费2000余元，横竖总感到手头太空拿不出这笔费用，只为他们每人买了一顶质量高的绒帽。隆冬慎防寒袭头。愧对老人们生儿育女呀！每年，我们的父母还在一定程度上供养我们儿女。从农村给我和妻子送来清油、猪肉、大米、面粉、鸡蛋、蔬菜，甚至晒干了的红苕干、萝卜干。有时想到这些，觉得父母们支持我们干革命工作，就像战争年代，老百姓提着鸡蛋篮子上前线去慰问八路军新四军。 上司、同事说我平时着装欠档次，不入流，不适应新形势，不适应某些出差开会的场合。我心一横去买了一套西装，好家伙，一个月的工资就泡汤了。 官员们有开不完的会。他们天天从早到晚围着会议桌，那些会议室就像是他们离不开的家。下属职工有干不完的事，那些事情就像一群蜂儿不断往你身上扑。每周的双休日，每年的法定假日，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我都在单位办公室加班，没有加班费。常言道：“天道酬勤”。可是，机关里有的公务员，并没有辛苦工作，却一年一小步，三年一大步地青云直上。其他忙忙禄禄努力认真干活儿的，只有干瞪眼的份。机关里，即使在同一起跑线上，由于各自的社会竞争力度、办法手段不一样，就会拉开差距——社会地位差距、经济收入差距。而今，社会关系也是一种生产力，自己的生产力不如人家的生产力先进，只能原地踏步，眼望别人飞黄腾达，只能接受严峻的现实，老实人吃大亏，狡猾者发大财！只能让自己的心尖默默滴血！ 机关在吃“大锅饭”。学龄、工龄、年龄、职业都一样，却不论工作优劣，不论辛苦程度、技术文化含量，大家工资奖金一个样。 小胡的手机响了。他接完电话，说他母亲最近常常脚钻筋，腿杆一疼起来全身不敢动，要咬紧牙巴坚持忍痛一、二十分钟，妻子叫他在城里买点钙片送回去。小胡舌头一伸后说：幸亏不是大病。 小胡接着说：上司，老资格的同事，往往不喜欢采纳年轻科员的意见。于是，自卑、压抑，不再多思考，不求开拓创新。因为你几乎所有的合理化建议，都进不了局长那道门槛。时下单位 “一把手”，远远胜过一万个家庭的家长。有人说，某些“一把手”，是像南霸天一样的“一霸手”。这些“一霸手”，像漫天蝗虫飞舞，像瘟疫一样袭人。事非经过不知难。渴望单位的“一把手”、“老资格”能换位思考。渴望权威们不要草率的“人微言轻”。星星之火，都可燎原嘛！ 三人茶楼聊天闲侃，主要是小胡与我对话。老姚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个每月工资几乎全用光的“月光”族科员小胡，声音时而激昂如战马嘶鸣，时而平缓如涓涓细流。多年机关行政生涯，多年文秘工作阅历，给了他信手拈来的充分发言权。现在，许多年轻人开言吐语很谨慎，尤其是面对陌生人。社会日趋复杂日趋多元化，在当今稍不留神就被假药假钞糊弄之背景下，谨慎，无疑是上上策。而小胡很坦率，对我关于机关内幕的提问，似乎毫无掩饰地开诚布公。也许，他时常记起作家巴金说真话。 我问近几年行政机关工作作风怎样。我退休好几年了，有时会想起那些机关办公大楼，像嫁出去的女儿，会时常挂念娘家。 小胡说：机关提倡勤政务实为民，遵循以人为本。最主要的特征，是普通老百姓能够随意跨进机关大门，咨询问事，反映问题，申请解决矛盾。科员与单位首长，一般都能按照起码的职责要求，帮助群众排忧解难。近几年，县上实施了许多惠民工程，但是，机关的有些风气令人齿寒。比如，上司与下属科员的关系。为了本单位工作的进展，上司当然要观其科员的工作业绩；但是，他还要看你科员对他本人“某些方面”有无上佳表现。你科员是下级，是否言听计从铁哥们，是否溜须拍马多吹捧，是否嘴紧家丑不外扬，是否陪吃陪玩送红包…… 小胡说，有一个局长，人称“笑面虎”。他逢人便笑，给人温和友好的感觉。可是，你总感到他笑得不正常，是皮笑肉不笑，是在故意装笑。他“执行”上级政策很精明。上级严格规定，接待来客不能“超标”，不准喝名酒。他便想到“变通”二字。有一次，省上来了交通厅长。为争取多要些交通建设经费，当然要恭待厅长。厅长对他说：要把国家划拨来的钱，全部用到工程建设上，你们不能大吃大喝哈。 快吃晚饭了，厅长说只吃一碗面条，一个下酒菜。结果是：一锅清炖乌龟王八，其汤煮面条。“笑面虎”对厅长说，喝的是本地酿的土酒。实际是将名酒“1573”装在普通酒瓶里。那位交通厅长酒兴甚浓，喝了大半瓶后说：这本地酒味道也不错嘛，我走时要买几斤啊！结果当然是局长送了厅长10瓶。“1573”——酒店卖1288元一瓶！ 小胡还说：但凡上级领导——上级业务主管部门、上级政府，要来县上检查工作、巡视调研、评比验收、召开现场会经验交流会等，事前县上会早早布署各项准备工作。其中，每一次都少不了搞全城晚上华灯齐放的光亮工程，搞全城洒水洗街的卫生工程，搞交警到处站岗执勤的交通秩序工程……等等。这些被市民称之的“面子工程”，官员们说是“城市形象工程”。市民们说，倘若一年四季天天都有洒水车洗街，十字路口天天都有交警执勤就好了。这些形式主义的东西，是驴子屙屎面面光。 小胡说：经常听到县长局长们说行政经费困难，我们是国定贫困县，大家要节约办公费开支。可是，据一位知情人士对我说，去年夏天，县政府接待两名省报记者，24小时内，就开支花销18.6万元。开支内容包括：四星级宾馆住宿费；宴请吃喝费；刊发稿件歌颂本县中心工作费；不暴露重大安全事故“封口”费；游山玩水费；打麻将垫底费；贵重土特产礼品费；红包费；返程机票费；甚至去歌舞厅玩小姐的“台币”、“日元”费等等。 朋友老姚，是县文化局的退休干部，平时讲究发型，天天皮鞋擦得透亮，历来性格是不轻易表态。此刻，听小胡说完那两名记者的事，他在烟缸掐灭了手上的烟头后，开始展露他的内心世界。老姚不紧不慢地说：行政机关里有很多人，惧怕权力和权威。于是，下级在上司面前，都像林黛玉在贾府，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性情温柔如绵羊毛。许多人，阴柔有余阳刚不足，好像没有长脊梁骨。即使人人心中有一盆火，也会被嘴巴里的一口唾沫熄灭。谁都知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哪个不看“火色”哪个就倒霉。大家都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阴阳怪气的信条，宁愿板凳甘坐十年冷，也不想去遭惹是非。 三人品茶的结束语是小胡说：我发现，在一个城市住久了，就会习以为常，习惯一切。在固定的一个单位工作久了，也会习以为常，习惯一切。而有些陈旧的习惯势力很可怕，比如——人云亦云随大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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